浙江日报记者 王雨红 通讯员 陈珲夏宏琳优配
无影灯下,一场与“无声刺客”的生死竞速正在上演——静脉麻醉后,方向明手持视频喉镜,将导管缓缓推入一位脓毒症患者气道,顺利完成插管,随后外科团队开始手术。
这是方向明从医近四十年来,与脓毒症较量的又一次胜利。她已数不清接诊过多少患者,在众多急危重症病例中,脓毒症犹如“无声刺客”,总是令她棘手。
方向明深知麻醉的重要性,这是患者手术时要闯的第一关。但她发现,传统麻醉方式不太适用于脓毒症,容易出现反流误吸等情况,会直接影响后续手术顺利进行。如何从麻醉角度寻找最优解,是她这些年一直在攻克的难题。
方向明的故事,知道的人不多。她和自己长期从事的麻醉专业一样,在公众视野中属于“幕后”和“配角”。这些年,作为我国首位亚洲青年女科学家,且研究成果两次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等荣誉,才让方向明被越来越多圈外人知晓。
自16岁考入原浙江医科大学,除了毕业后有四年时间留学德国读博,方向明的工作和科研轨迹几乎没有离开过浙大附属医院。
她深耕脓毒症致病机制和治疗,研发新型麻醉方案解决脓毒症麻醉国际难题,惠及上万患者;她推动多学科诊疗(MDT)模式革新,将临床实践智慧凝结为行业标杆。
不久前,我在浙大一院余杭院区麻醉科见到了方向明。温婉的气质,柔和而笃定的语调,在近一天的交谈里,她分享着职业历程与生活点滴,有喜悦,也有探索中的迷思。
方向明也会出其不意,偶尔转换角色“采访”我几句,这份对人与事的天然探索欲,恰是她一次次攻坚克难、挽救生命的原动力。
科学界的“撞墙派”
从医近四十年,方向明对一些日常细节不太讲究。比如那间我们两人坐下来交谈都略显局促的办公室,她说“够用了”。可唯独对一件事从不将就:攻克脓毒症。
这是一种古老而凶险的疾病,时常发生在我们身边——
一名五十多岁的大叔,因为手指划伤没去医院就诊,感染了脓毒症;八个月大的宝宝,反复咳嗽一个多月不见好转,送到医院后发现竟然是脓毒症;一场貌似普通的感冒发烧,也能进展成脓毒症……
简单说,脓毒症就是人体在对抗感染时“用力过猛”,误伤了自己,导致多个器官同时损伤,甚至衰竭。这个每年夺走全球上千万人生命的“刺客”,病死率极高、治疗费用高昂,发病原理至今还未完全阐明,国际医学界一直高度重视却踟蹰多年。
20世纪八九十年代,即使在医学技术领先的欧美发达国家,脓毒症死亡率都接近50%。世界卫生组织曾发出呼吁:“优先加强脓毒症的预防、诊断和治疗。”
当方向明决心研究脓毒症时宏琳优配,朋友曾劝她慎重:涉及多学科,难度太大,且当时国内临床数据几乎为零。
“缺什么,就补什么。”方向明笑称自己有些“叛逆”,偏爱走独木桥,“我是科学界的‘撞墙派’,这堵‘南墙’,我撞定了。”
2005年起,方向明拉着科室里几位同事,针对脓毒症开展了国内首个全国性的流行病学调查,先根据地域分布梳理出几十家意向医院名单。“刚开始对接时,经常吃闭门羹。”方向明回忆,有好几次登门拜访,大家围绕相关研究领域聊得火热,一提合作的事就说“再考虑考虑”,她知道这是被婉拒了。个中原因很简单:这事太难,做起来太麻烦。
方向明没泄气,她改变了策略,翻开通讯录,开始动用一切关系,找熟人帮忙牵线搭桥。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终于,北京、广州、武汉等国内10家大学附属医院同意合作。
紧接着,团队两人一组,分头奔赴各地医院“蹲点”:有些医院没有电子数据库,只能去资料室一页页翻记录,找到病例后再电话回访患者,了解详细情况,不少患者还没听清来意就骂了声“骗子”,便挂断了电话;碰上医院数据不全的,几人就轮流值班等在ICU门口守候新病例。夜幕降临时,大家一身疲惫回到住处,继续在灯光下整理、分析、记录。
2007年,凝聚了团队无数心血的我国脓毒症流行病学调查数据终于发表,包括发病率、死亡率、感染病源等,填补了国内该领域的数据空白,为后续研究和医疗资源调配提供了至关重要的“地图”。
向教科书“宣战”
方向明性格温和,但时常与困难“硬碰硬”。
“你以前爱看什么书,看过《十万个为什么》吗?”方向明突然问我,书中那些故事至今令她着迷,“我喜欢科学,喜欢研究。”
彼时,国内关于脓毒症的相关数据库有了,方向明还是找不到有效的治疗方法。“现在回想,‘良方’其实就在临床病例中。”
2007年的一天凌晨,还在睡梦中的方向明接到了急诊室的电话。“有位肠梗阻患者病情严重恶化,需要立即手术!”
挂断电话,方向明就打车往医院赶。同一时间,患者的最新检测报告显示为脓毒症。不料,麻药推入病人体内没几分钟,监护仪响起的异常“滴滴”声,便打破了手术室的宁静。“不好,患者出现了反流误吸导致吸入性肺炎!”方向明心里一沉。
那天,从手术室到办公室的路好像格外漫长,方向明回过神后,在笔记本记下了这个病例。短短几行字,带给她的冲击却很大:理论上,麻醉师要做什么她都知道,为什么这位患者还是会反流误吸?
“从麻醉角度,是否还有更优的方案?”之后几年,方向明在大量临床病例和数据中抽丝剥茧,寻找答案。
“现在看其实不难,就是控制好两个环节,呼吸和循环。”方向明打了个比方,麻醉过程好比飞机航行,起飞和降落阶段是最关键的,专业上称为麻醉诱导和复苏阶段。
呼吸和循环就处于这两个阶段宏琳优配,要解决这两个问题,得改变插管和用药方案。
“教科书上就是这么写的,大家都做了几十年,挑战权威能行吗?”方向明的想法一说出口,同事心里犯起了嘀咕。
首先是插管方式。方向明大胆提出,放弃常规的仰卧位,改用“侧卧位可视化气管插管技术”,舌根不压迫气道,自然就让出了操作空间,同时也能降低因误吸所致的窒息和严重肺损伤——就像睡觉打呼,侧躺会缓解。
但翻转90度,操作视线会被遮挡,对医生技术要求更高。2012年,方向明带着团队花了整整两个月反复论证、完善方案,终于通过了医院伦理委员会的审核。紧接着,团队利用磁共振开展侧卧位气道三维结构重建研究工作,为后续临床应用奠定了理论基础。
为了确保每个动作精准到位,方向明甚至专门请来中国美术学院的老师,让她的学生当模特,把整个操作流程一步步画成清晰易懂的示意图。这五幅精心绘制的流程图,至今还挂在麻醉科的走廊墙上,被大家戏称为“方老师的武功秘籍”。
2015年,侧卧位可视化气管插管技术正式用于临床治疗。
在用药方案上,她和团队则创新性地提出了“滴定式麻醉诱导和复合麻醉方案”。核心就是“小剂量、慢慢加、个性化麻醉”加上“精准控制容量和速度”,像用滴管一样精细调控,确保病人在麻醉过程中呼吸平稳、血压稳定。
依托这些救治技术,团队领衔制定了国际首个脓毒症麻醉救治专家共识,被美国麻醉医师协会采纳和推荐,成为国际同行眼中的“中国方案”,业内专家赞誉这套方案推动了学科的发展。
2020年,相关研究成果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。
“多一家医院掌握这些技术,就能多救治一些患者。”如今,方向明的期望和努力,已化为一条实实在在的下降曲线——在示范应用医院,我国脓毒症死亡率从2007年的48.7%降低至目前的19.3%,核心技术在全国24个省、80多家医院推广使用。
不为论文为救命
就在不久前,方向明又用她的“侧卧位插管”技术打了一场漂亮仗。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,巨大的甲状腺肿瘤把气管压得只剩一条细缝,最窄的地方只有2毫米,稍有差池,这条生命通道就会彻底关闭。
方向明果断决策,在精准的镇静和表面麻醉下,采用侧卧位技术,让导管稳稳地穿过了那道“生死线”,顺利完成手术。第二天,家属发来了情真意切的感谢信。
已经不知道多少回,这种把病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兴奋和成就感,总会让她想起几十年前那个普通的中午——
那天,母亲跟往常一样领着她去卫生院食堂打饭。“张医生,来了个危重病人!”没吃几口,只见有人一路小跑冲进食堂,把母亲喊走了。方向明习惯了这样的场景,自顾自吃完饭,走回母亲办公室,坐在小板凳上看书。
两个多小时后,手术室外传来一阵嘈杂声,紧接着是母亲清脆的嗓音:“手术很顺利。”方向明站起来,一蹦一跳往门外跑去。母亲满脸笑意,额头的汗珠被灯光照得透亮,弯下腰捏了捏她的脸:“今天这个病人好险啊,总算是救回来了。”
年幼的她还不太懂那是什么疾病,但母亲那一刻的笑容,像一颗种子,深深埋进了她的心里。
打记事起,方向明最熟悉的地方就是卫生院。那时,母亲是宁波一名“赤脚医生”,工作忙没时间做饭,天天带着方向明上班。母亲穿着白大褂给患者看病,她就在旁边看着,有时还会模仿一些动作。
“现在我读懂了那个笑容。”方向明若有所思,如今自己也跟母亲一样,无论什么时间,只要接到这样的电话,就会条件反射地赶过去,从来就没有想过“值不值”,而是本能觉得“就该这么做”。
或许正是医者面对生命召唤时最本能的纯粹,在和素不相识的人产生联结的时候,“舍小家为大家”从来不是一句口号,是他们每天在病房、在手术室实实在在干的事。正如鲁迅先生曾说的:“无穷的远方,无数的人们,都和我有关。”
和方向明息息相关的,在身边,也在2000公里外。
2016年,在浙江省对口援疆项目的推动下,方向明带领浙大医疗团队来到新疆兵团第一师医院进行帮扶。
第一次来到阿克苏,一下飞机,湛蓝的天空、广袤的土地、成片的花朵,整个城市都在热烈地迎接他们。而兵团第一师医院的医生,也早早在门口等候。
在医院那几天调研时,方向明看到病床上躺着几位四五十岁的脓毒症患者,很是揪心:“这些顶梁柱要是倒了,他们的家庭怎么办?”几天交流下来,她发现新疆医生临床处理水平并不差,医疗设备也挺先进,但脓毒症死亡率就是居高不下。
“新疆太大了,病人送过来往往已经非常危重,留给医生的时间和空间都太有限了。”方向明找到了症结。她没有简单地传授理论,而是精心挑选出自己多年积累的典型病例,用“仿真模拟”的方式,手把手教当地医生实战操作,努力提高成功率。
“医学科研成果放在纸面只是冷冰冰的图文,但应用到临床中,拯救的却是千万人的性命。”方向明想的从来不是“我来救你们”,而是“要让你们自己能救”。让她特别高兴的是,当地一支医疗团队因为掌握了这些技术,后来成功独立申请到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。
千里之外的这片土地,总是让方向明特别牵挂,也让她更加珍视自己的价值。“退休后,我想常驻新疆,或者其他偏远地区、农村。”
方向明心里装着患者,也装着一群“孩子”:她的学生。他们中的大多数,更喜欢叫方向明“方老妈”,因为大事小事,“方老妈”都会操心,有求必应。
采访中,博士后叶慧还透露,“老师以前凌晨五六点到单位,看两个小时书再上岗”。
“一个半小时。”方向明在一旁打断。她总是通过一些具体的小事告诉学生要严谨,样本是三个就是三个,要实事求是。
大多数时候,方向明又很包容,她希望给予学生足够的成长空间,让他们能放开手脚做研究。目前,方向明已培养博士、硕士研究生157人。
而她自己,也喜欢用不同的方法来解决问题。脓毒症的难题至今还未完全被攻克,方向明又在“撞另一堵南墙”——细胞治疗。如果研发成功,或可再次为世界脓毒症患者带来福音。
这就是方向明做科研最想要的回报宏琳优配,不为论文为救命。这并非英雄主义,而是一种对生命最朴素的敬畏,驱动着她四十年如一日,在寂静的“幕后”,与那无声的“刺客”持续较量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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